文|蔡家欣

编辑|王珊瑚

泡水车的一万种死法

“奥利奥小怪兽”是在女主人眼皮子底下没的。

它有黑色的顶盖，白色的车身，是一辆丰田轿车。2019 年 2 月 1 日，“奥利奥小怪兽”作为一份礼物，正式成为晓雪家庭的一员。

很幸运，它遇到了一位喜爱车的女主人。女主人会轮流进行两次普洗和一次精洗，白色车身始终很明亮，而且一次剐蹭都没有。正因如此，尽管它已经两岁了，但“小怪兽”看起来仍和新的一样。它与女主人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两年时光。在白天，它载着晓雪去上班；到了周末，晓雪就会带着“小怪兽”和两只狗来到河边，狗子们在那里打架，而“小怪兽”则享受着女主人的擦拭。

2021 年，“小怪兽”遭遇了郑州的特大暴雨。在办公大楼里，晓雪眼睁睁地看着它消逝。先是半只车轱辘被浸泡，水位逐渐上涨，接着白色的引擎盖也在水中消失了。然而，她无可奈何，外面的水已经没过男同事的腰部，她只能说：“就这样吧，这车留不住了。”

2021 年 7 月 20 日，特大暴雨降临到了郑州。40 多万辆汽车就像被“小怪兽”吞噬了一样，被水淹没。不只是 2021 年的郑州，在 2023 年夏天，超强台风频频光顾。台风“杜苏芮”过境福建时，福州有两万辆汽车遭遇了泡水的噩运。即便地处北方的北京和河北，也未能幸免。

只要雨势足够大，日系车的命运、“BBA”的命运和面包车的命运基本相同，不会挑选品牌，也不分使用年限。今年 9 月初深圳暴雨的那一天，一辆里程还不到 1000 公里的电车，以及小区的七十几台车和八十几台车，都被埋在了地库的水中。

暴雨来得很快。有些车的寿命很短，甚至只有三天。在深圳暴雨来临之前，一对年轻的夫妻为了获得新能源补贴，特意从河南赶到深圳去提车。贴完膜的新车被堵在了步行街，没过 1 分钟，水位就突然开始上升，一直涨到了座位处。通电的座椅不停地上下乱动，仪表盘发出了离开的警告，这对夫妻很倒霉，只能放弃这辆将近 26 万的新电车。

车辆泡在水里，一旦熄火，就不能再冒险启动。2020 年车险改革后，涉水险被纳入车损险，无需单独购买。然而，若车辆涉水后再次打火，可能会使发动机受损，这样就有可能使保险公司免除理赔责任。

广东番禺有一位年轻女士遭遇了二次启动的损失。她的白色奔驰被浸泡之后，她仍照常启动，结果导致档位都无法挂上。当她掀开地垫时，发现里面全是积水。最终，2.6 万的维修费用中，保险只报销了 7000 块的人工拆洗费。

静置是一种解法，报险是一种解法，等待拖车也是一种解法，这些都是较好的做法。当大批黄色拖车出现的时候，也就意味着城市积水开始消退。在台风“海葵”过后，拖车变得很抢手，不仅需要排队等待，而且在有的地方，拖车费上涨了至少三倍。

经过几十个小时的泡洗后，被拖出水面的车都不再有往日的光彩。较好的车，挂着些垃圾和污水，身上有了些磕碰，在被架起的那一瞬间，水会“哗啦啦”地往下掉。次一点的车，裹满了泥浆，座位里塞满了泥块。最惨的车则面目全非，它们在水中撞上了树干和房屋，车身都发生了变形，有的还经历了漫长的漂流，最后倒插在臭水沟里，挡风玻璃也全都碎了。

各车都有其自身的命运。在暴雨过后的 24 小时里，“奥利奥小怪兽”被成功救了出来。晓雪依然记得它的模样，水位线已经漫到了转向灯的位置，车前面的脚踏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，白色的漆壳泛着灰色，她觉得这车八成是修不好了。看着它被拖走，晓雪心中充满了不舍，感觉自己仿佛少了一个好朋友，心里空落落的。

雨水退去后番禺区废铜回收公司，被拖车拖走的“奥利奥小怪兽”。 讲述者供图

博弈

泡水车失去行动能力后番禺区废铜回收公司，会被黄色大拖车运往各个地方。这些地方可能是市区的某家 4S 店，也可能是郊区的一家修理厂。而这些地方都具备合法身份，即它们是保险公司授权的合作点。

拆卸和维修，是一部分泡水车将要经历的命运。

37 岁的张一波是北方一家修车厂的老板。今年，他的车厂接收到十几辆来自保险公司的泡水车。门口有一辆卡宴，是从涿州运过来的。车内还留存着之前主人的痕迹，黄色平安符在后视镜底下晃动着。即便已经冲洗了两遍，车内依然布满泥点，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。张一波记得，车刚被送来的时候，车门一打开，“泥沙泥汤全都往外流”。

第一步是把泡水车拆空。将地垫、皮座椅、泡沫、隔音棉拆下来，同时打开车门和引擎盖，用高压水枪进行冲洗，之后进行晾干处理，还要给配件上油防腐。张一波说：“这跟洗衣服、晒被子是一样的。”他不注重繁琐的细节，例如专业清洁剂，觉得用洗洁精或洗衣液就可以。

电脑和电路是修泡水车最为麻烦的部分。即便在短期内能够被修好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那些曾经接触过雨水泥沙的电子元件更有可能生锈以及被腐蚀。

虽然是这样，然而张一波依旧秉持着“少换配件尽量修”的准则，他认为“能少往里面投入资金，就尽量少投入资金”——因为修和换之间存在一定的利润差距。车子是保险公司按照“打包价”给予他的，至于修到何种程度，张一波表示“最后只要能够行驶、能够跑动就可以了”。

维修厂有一个潜规则，即便需要换配件，也会按原厂配件的价格来报。一位车行的维修工说，实际上都换成了副厂件。

张一波调侃道：“就是这样，没有良心。无奸不商，自古不都是这样的吗？”

晓雪的“奥利奥小怪兽”没有被拆卸。它被拖到了郑州的一家 4S 店。在那里，它被直接宣判了“死刑”。在行话中，这被称作“全损”。

水淹过后，丰田轿车内座覆盖了一层薄泥。讲述者供图

保险公司对于泡水车有一套严格的定损标准。该标准按水淹位置划分成 6 个等级。水淹位置不同，受损程度不同，级别也不同。当水淹到仪表台以上的位置，处于 5 级和 6 级时，保险公司会依据保单上的赔付额，或者参照一定的折旧率，从车主手中回购车辆，这种情况被称为“全损”。

3 级和 4 级容易产生争议，它们介于维修和全损之间。只有维修成本超过一定比例时，才会被定为全损。然而，那些车辆淹到这个位置的车主，大多都希望被定为全损。一位车主说：“硬要拿去修的话，修完后也不能保证其寿命。”

保险公司察觉到了这种心态，并且将其当作谈判桌上的砝码。一辆丰田车，仅开了两年，原价为 28 万，保险公司坚决咬定价格，要么赔偿 12 万，要么就去修车。车主内心忐忑不安，心中想着：如果自己不接受，会不会连 12 万都无法得到呢？

即便被定为全损，不需要维修，也难逃4S店和修理厂的算计。

晓雪丈夫的车，车被拖走后，4S 店要收取 2000 块拆车费。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，他的车被拆了。实际上，那辆车被淹得只剩车顶，可直接被推定为全损。晓雪的丈夫在电话中怒斥对方，说“拆车没有人跟我联系，这车有拆的必要吗？”这笔钱最后因投诉而作罢。

车行有一套固定的话语来应付客人，例如涉及拆车事宜时，会说全损手续较为麻烦，能够帮忙与保险公司商谈价格等。这些话语被统称为“服务费”。李勤在南方一家车行工作了十几年，他表示这笔钱“没有任何行业标准”。对于十来万的车，“收取五、六千块已经算是很不错了”，而像“BBA”这种豪车，“甚至还有收取两三万的情况”。

李勤的车行中，服务费一般是全损赔付金额的 8%至 10%。然而 4S 店付出的劳动相当有限，仅仅是转交资料罢了。在李勤的印象里，偶尔碰到懂行的人，价格谈不拢时，车行就会直接扣车，其中时间最长的能达到 3 个月。女性司机和新手司机是最容易被坑的群体。

在福州，一辆奥迪车被淹至仪表台，抵达 4S 店后，女主人接到一个电话，对方称自己是 4S 店员工，要求收取 3000 块服务费。没过两个小时，又有一个电话打来，价格变成了 5000 块，其理由是加了拖车费，然而车是由保险公司拖来的。

这位女车主十分愤怒，她问道：“我是一块肥肉吗？”她又接着说：“你们随便想要多少钱就可以要多少钱吗？”

正打开前引擎盖晾晒的泡水车。蔡家欣 摄

泡水车“坟场”

晓雪最后见到“奥利奥小怪兽”的时间，是保险公司去 4S 店拖车的时候。“小怪兽”被确定为全损，其赔付价格是 13.2 万。在这个时候，它在保险记录上有了一个新的身份，那就是泡水车。

被拍卖，是这些全损泡水车命运的下一站。

有一部分人靠此生活。他们只接收车辆而不进行修理，成批地从保险公司那里回收车辆，接着转手卖给专门维修泡水车和事故车的车厂，以此来赚取中间的差价。

大伟 32 岁，他是其中之一。2021 年郑州遭遇暴雨之后，从事了 10 来年汽车维修工作的大伟，投身到了泡水车回收行业。据他讲，在那一年，他战绩非常好，收了 200 多台泡水车，盈利达到了七位数。

大伟留着寸头，身着黑衣黑裤，他的左臂上缠着一片纹身。那辆黑色的路虎坐骑，是一辆二手泡水车，大伟仅仅花费 70 万，就拥有了这辆原价将近 200 万的豪车，这辆车已经开了两年，“现在 68 万就可以出售。”

这位 90 后来自东北，对于挣钱有着敏锐的嗅觉和反应能力。他不断追赶时代浪潮，先是在秦皇岛海边进行房产投资，接着又在 2021 年涉足天津的剧本杀。2023 年水患频繁，热搜上的暴雨他一场都没有错过。他开展回收泡水车的生意，从涿州一直铺到福州，最后延伸到了深圳。

做泡水车回收这一行业，大伟极为注重速度。9 月 5 日，台风“海葵”对福州发起了袭击。在那之后的第二天，他从天津驾车启程，历经 18 个小时抵达了福州。他和他的三个合伙人迅速在福清租下了一处空地，此地能够同时容纳八、九百辆汽车。

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。当地的保险公司进行了多次拍卖，每轮拍卖大概会有一、两百辆车被拍卖出去，并且有五十多家公司参与竞价。怎样才能拍到车呢？关系在其中起到了不可缺少的作用。车主报案之后，保险勘查员会对车辆的状况进行拍照和记录。这些照片会被上传到数据库中，越早拿到清单，就能够越快地对车辆进行估值和报价。

如何挑选泡水车呢？大伟更倾向于丰田、大众、本田这类实用性较强的车。这些车在二手市场上较为受欢迎。而“BBA”就相对一般了。因为配置越高，线路就越容易出现问题，修车成本也就越高。

有时会带有一些运气。例如有一辆白色的雷克萨斯，送过来之后，先进行清洗并晾干，还能够发动着。在查看的时候也难以避免出现这种情况，因为这个行当的周期较短，只能依据保险公司上传的现场照片来确定价格。在涿州，大伟由于一辆奥迪车亏损了四万，他说“实物和照片存在差别，不仅被水淹了，还有事故发生。”

过去一个月，这几个年轻人先后拍下约 1000 辆泡水车，到如今仅剩下 200 多辆。其中最贵的那辆车是劳斯莱斯，原本价格 200 多万，大伟转手后最少能赚 10 万。最便宜的是一辆价值 5000 块的面包车，加价五、六百他也会出售。有一辆几乎只剩骨架子的车，以几百块的价格拍下，接着以 1000 多块钱卖出，“就当作废铜烂铁卖啦。”

它们被堆在了福清郊区的一块泥土地上。太阳在暴晒着它们，风沙也在拍打它们。曾经光鲜的有宝马、奔驰、保时捷，还有五菱宏光，现在这些车全都堆在了一起，并且浑身都沾满了泥土。

福清郊区有一处泡水车的“坟场”，其中有一辆水淹车，它已经“面目全非”了。蔡家欣进行了拍摄。

倒霉蛋

被提走的泡水车，满身泥土且有凹痕。经过修车厂师傅的处理后，它们最终会改变模样，重新出现在二手车市场。然而，因为泡过水的缘故，它们在市场上的价值会大幅降低。

张一波是修车厂老板，他不愿意回收有身份标记的泡水车。因为他知道，在市场上，有水淹记录的车卖得便宜。他会直接从车主手中购买泡水车，这些车要么没买车损险，要么泡水后没有报保险公司，所以保险上没有泡水记录。

那辆迈腾在涿州被泡了，且它没有买车损险，买它花费了四万左右。音箱、仪表、座包都进行了更换，修车成本约为五万，这使得它在二手市场上成为了一辆有竞争力的汽车，张一波计划从这辆车上赚取一到两万。

懂行的人能够看出来。张一波指着车门上的划痕说道，“这就是拆过的痕迹呀。”他不想绕弯子，“蒙着卖，让人看不出水淹的情况，我就把它当作正常车来卖。要是看出来了，价格合适就把车拉走，不合适就算了。”他很有把握地说，“早晚我会遇到那种不是很懂行的人。”

27岁的王艳就是那个不太懂行的倒霉蛋。

2021 年，因为家里已经有一辆车了，所以她决定购买一台二手车来代步。有一辆白色的吉利帝豪 GS，它的里程仅仅只有 1400 公里，花费七万块钱就能够拿下，然而在当时，新车的价格至少需要九万。车商是她的熟人，并且王艳还找了一个懂得车的人来把关，这个人说“车况不错”。基于这些原因，王艳果断下手了。

半年后首次出现故障。车门时常有异响，车窗锁会自行来回弹跳，接着电子屏出现花屏情况。在高速上出现过最危险的一次，变速箱一路漏油。这两年，仅修车就花费了上万块，她感到很懊恼，心想：“差不多的首付价，我当时为何不买辆新车呢？”

打算卖车时，查到打算回收的车商说这是一辆在 2020 年有过泡水记录的车，并且是全损。在汽车大本上，这辆车经历了从广东到陕西，最后到达宁夏的漫长过程。王艳不理解为何当时自己查保险没查出来。之前卖给她车的二手车商理亏，直接将她拉黑，所以王艳只能选择起诉。

陈阳花 30 万买到了价值 60 多万的二手宝马 4 系敞篷车，他曾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。他的发小特地从厦门调来了这辆车给他，并且还出具了某机构的验车报告，报告显示这辆车仅有三次维修事故，车况损伤比较轻。由于有这层关系，陈阳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去查保险记录。

陈阳决定再次转手时，接手的二手车商发现了它的泡水记录。原本谈好的价格是 20 万，现在直接缩水到 15 万。此刻，这辆车他不敢开，每个月还得偿还 3000 多元的贷款。

天上不会有白白掉落的馅饼。哪个卖车的会是傻子呢？同样的车，它为什么会比别人便宜呢？维修厂老板张一波这样说道。在他的观念里，水淹车存在很大的隐患，例如带有泥沙的水对车身线路的腐蚀性会更强。

但对于普通人来说，除了保险记录，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识别。

那场暴雨中，晓雪家的三辆汽车被雨水冲没了。前后损失达到了十几万。暴雨过后，郑州的新车市场变得十分火热，出现了一车难求的情况。晓雪担心买到泡水的新车，于是她学会了看车玻璃贴纸上的黑点，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玻璃的生产日期。她决定，暴雨之前到店的汽车一律不要。

暴雨的阴影依旧留在她的心中。每当车辆驶过隧道时，那股压迫感会使晓雪的心“怦怦直跳”。在 7·20 之后，有一次在预警要下大雨的时候，“天空显得格外黑暗”，晓雪的丈夫特意把车停到高架上，“然而竟然都没有位置了。”

（应讲述者要求，文中人物均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