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樟树村处在醴陵的西部丘陵地带,属于中等发达程度地区里的欠发达之处。我到长沙参加工作已有二十多年,每隔一两个月便会回去一次,去看看父母亲,以此慰藉心中的思乡之情。说实话,隔得时间长了不回去,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,所以一到周末,说走就走,回到乡下待上一两天。在家的时光,一方面会陪父亲聊聊天,另一方面常常会到周围转转。会拜见家族里的长者,也会与发小、邻居进行沟通交流。通过这样的一来二往,对农村的现状有了一些了解,并不感到陌生。
这次回去过年,单位号召开展回乡调研活动。趁着相互走动的机会,特意与担任村支书二十多年的堂兄进行了一次长谈。在桌上的一杯酒中,在乡间的一段路上,堂兄倾诉了“当家”的苦水,谈论了“理事”的忧虑。未曾想到,很多情况与我平日里看到的以及思考的基本一致。现在记录下几个感触最深、记忆最深刻的事项,暂且算作自己调研的成果。
荒芜的农村文化
2007 年,财政部开展了“春节回乡见闻”调研征文活动。那时,我写了一篇文章,题目为《警惕农村变成“文化荒漠”》。这篇文章表达了我对农村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后,文化等软实力却日渐衰落的担忧。十年时间过去了,我想知道村里“四人一桌、五人一处扎堆玩牌”的状况是否有了改变。正月初三的中午饭桌上,我特意引出了这个话题。
堂兄叹了口气,说道:“老弟呀,没什么变化呢。村上小河边村民聚居区的几个铺子里,每家都有四五张桌子。你每次回来,什么时候见过那里空过人呀?过去几年还算好,一些人即便有这个爱好,最多也就利用农闲时间聚在一起玩玩。那几家铺子的老板也只是给大家提供个场地,让大家娱乐娱乐,好带动一下店子里面的生意。”这几年牌风越发厉害。村里的男女老少,几乎日夜都在牌桌上。坝上几家铺子的老板觉得有利可图,便不想认真做生意了,转而开棋牌室“抽水”。他们每天一大早就开始打电话约客,站在门口堵客,还开车去周边拉客。为留住客人,他们每天免费提供中餐。有时,几家铺子的老板为争客还经常吵架。
我很好奇,这些打牌的人天天打牌,他们靠什么生活呢?而且,他们打牌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?
现在很多人对于生活和家庭没有长远的打算啦。他们只是过一天算一天,家里的经济来源,要么是靠子女在外打工挣得一些钱,要么是靠种植一些“懒人田”来维持低水平的生活。堂兄回答道,你知晓的呀,乡下那些人到了四十多岁做了爷爷后,家里的各类事情都不再过问啦。说得委婉些呢,就是在家带带孙子孙女,可实际上呢,他们天天都在打牌。孙子还小的时候,就带到坝上,大人们在桌上打牌,小孩在旁边自己玩耍;孙子长大了些,早上送到学校,自己下坡去到坝上往牌桌上一坐就不起来了,下午放学的时候再接上小孩一起回去。
听到此处,我插话道:“你身为支书,得负起责任来。要改变这种状况,让村民参与一些健康的活动。平日里,把村图书室的门打开,让村民进去看看书报。还可以组织他们跳跳广场舞、打打腰鼓。在端午节、春节等节日,把龙舟队、舞龙舞狮队组织起来,那样就非常好。”
堂兄听出我言语中有苛责之意,接着两手一摊,无奈地说道:“我并非不想管。村阅览室刚建成的时候,我每天都按时去开门。头几天,还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来凑个热闹。可没过多久,就整日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了。过了一段时间后,只好无奈地关门作罢。你说要组织村民搞活动,想法是挺好的,但实施起来却很困难,就像‘手里没把米,叫鸡都不灵’一样。”每年端午节会组织龙舟比赛。镇上居委会比较热情,周边经济情况较好的两三个村也热情高一点。而我们这些村,就没人愿意参加。现在的农民,只要让他集体做事,开口就是要钱,不管这件事对他有没有利。连开个会不发钱,他们都不来,宁愿把时间浪费在牌桌上。你想想,心不心寒?恼不恼火?
说话间,老父亲腰间的手机突然响起。他侧耳倾听,得知午饭后在坝上叔爷爷的铺子里,有一桌牌局“缺一条腿”,导致“砌长城开不了工”,所以叔爷爷喊他去凑数。
起身离开饭桌时,我在思索。美丽乡村,不仅美在房屋,美在道路,更要美在风气,美在风俗。这些村民在精神意识方面较为落后,沉迷于打牌赌博,这个问题短期内确实难以改变。然而,如果不加以重视,不积极进行引导,任由其发展,那是不行的。如今,每当谈起过年,我们很多人都能感觉到“年味”越来越淡,确实是这样的情况。在农村,农村出现了空心化和老龄化的现象。一些传统民间文化正逐渐消逝,花鼓戏班子解散了,像舞龙舞狮、相互拜年这类活动早已不见踪影。而一些新兴的文化休闲方式,又很难被年老的农民所接受,难以在农村扎根。传统的文化消失了,新兴的文化难以立足,消极没落的东西却趁机进入,这样一来,“年味”不淡才怪呢。
我在思考,过年需有“年味”,全面小康离不开精神生活的富足。农民在物质生活层面的问题得到解决后,就应当及时开启农村文化“复绿”工程。文化“复绿”需要多方引水浇灌:在政府层面,要专项支持建设村民文化广场、文化活动室等设施,同时在对村级组织的转移支付中应增加对文化建设因素的考虑。村级组织要调动乡贤新贵的积极性,让他们捐资参与文化建设。同时,要把上级转移支付用好。还要鼓励组建文化表演团队,鼓励对传统文化进行传承。并且要根据不同的时间和节日,组织龙舟赛、舞龙舞狮等节庆活动。村民层面,需发挥好两个主体的作用。其一,引导乡贤新贵的“面子观”发生转变,从注重物质炫富转为捐资进行文化建设,让他们去冠名表演团队和文化赛事。其二,引导老艺人以及文化新秀组建团队、带领徒弟,对他们的公益表演给予一定的补助,同时鼓励他们借助村民的红白喜事增加一些额外收入。
空壳的集体经济
我们村是由周边三个村合并形成的纯农业村。全村有 29 个村民小组,共 3142 人。耕地面积为 2870 亩,呈现出典型的人多地少的状况。村里没有任何集体所有的产业,也没有参股的企业。不像醴陵东乡和南乡片区的乡村,它们有花炮、陶瓷产业作为支撑,经济较为发达,面貌每天都在变化。村里横向比较较为落后,然而纵向比较变化不小。近几年借着新农村建设的契机,在党和政府的扶持下,基础设施有了很大的改善。中心小学被修葺得焕然一新废铜泥,部分山塘水渠得以进行清淤和加固,道路大部分也已硬化,仅有个别偏远的村民小组还是沙石路。大多数村民出门不再像以前那样“晴天一身灰、雨天一脚泥”了。
老父亲去了坝上之后,堂兄建议我们出去散散步,去外面看看。我明白他是借着走和看的时机,顺便给我做工作,让我这个“财神爷”再帮他一把。接着,我们跟随着堂兄的步伐,来到了小河的村道上。
堂兄在行走的过程中,接着饭桌上的话题开始诉苦。事实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,在一路行走的过程中,我听出他所说的“苦与难”的关键所在就是缺少钱财。他介绍说,当下在村上,除了政府转移支付用来维持运转的那几万块钱经费之外,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其他的收入来源的。村民委员会虽小,就像一只“麻雀”。它的支出口子并不小,需要负担 6 个村干部和 16 个离职老年村干部的工资。同时,还要承担 29 个村民小组长以及 29 个计生信息员的出工误餐费。并且,要对 43 户特困户和 16 户五保户给予一定的补助。一年下来,如果不“化点缘”,根本无法维持运转,更别想着搞建设了。前些年村里硬化了 17 公里道路,欠下了 50 多万元的债。如今还有五六公里沙石路未硬化。多年前硬化的路面以及加固的山塘堤坝需要进行修缮维护。因为没钱,只能任由其破败。去集资时,不少村民找各种借口进行抵制。有的村民说修的路没从他家门前经过。有的村民讲他家的田不需要这些渠道或山塘来灌溉。总之,一句话,没得到直接好处就不愿意给钱。只要有一户不掏钱,其他户就会跟着不掏。甚至,不但不掏钱,还想占集体的便宜,当你找来钱修路要占他一点自留地或者砍他一棵树时,他都不愿意,还喊着要补偿。
我一言不发,陪同我散步的堂弟担心我不信,赶忙给我细致地分析了集体资产的现状。如今,村里几乎没有固定资产和公共积累。搞集体时的碾米厂以及供销合作社,在 1981 年前后普及包产到户期间,全都卖给了私人。那些屋子都已被拆除,原本的地基上已建起了私房。几处林(农)场在那时,有的分给了村民,有的被承包出去了。三五十年的承包费一次性付清,这些钱早已用完。如今村里拥有的集体资产是三所小学的校舍,其中一所是正在使用的中心小学,另外两所是在并村后一直闲置着的,既没人租也没人买。
他告诉我,村里缺乏资金,操持家庭困难,办理事情也艰难。觉哥(支书堂兄)操碎了心,这几年一直坚决想要辞职。然而,镇上的人以及村民们都觉得他为人实在,并且他是留在村里为数不多的老高中生,担任支书的经验也很丰富,所以都劝阻他继续担任支书。
自立才能丰衣足食。堂兄弟们的话符合事实和现状,但略显悲观,他们没看到村里的潜力,也缺乏主动寻找出路的冲劲。其实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优势,只要善于思考和发掘,就能找到走出困境的突破口。老家位于株洲城区和醴陵城区之间,开车前往株洲城区或醴陵城区,只需二三十分钟。据悉,沪昆复线即将开工,且在我们村设有出口。之后,到两个城区的距离会更近。基于此,村里建立基地为两个城区供应新鲜蔬菜和蛋禽,以及发展农家乐和休闲农业,是很有优势的。
以前我了解到,很多村集体经济难以发展起来,问题主要有两个:一是缺乏引领之人,二是缺乏启动资金。所以,在支持村集体经济发展的过程中,政府应该将“人”的因素置于首要位置,加大对村支两委班子成员的培训力度,促使他们拓宽眼界和思路,增强干事创业的能力废铜泥,同时派出专家进行加强指导,根据每个村的实际情况,帮助其挖掘潜力、找到发展出路。财政部门应当改变扶持的方向,将有潜力的“空壳村”当作重点。不应再去“锦上添花”般地支持那些经济基础好的村。因为“起步”比“快进”更为艰难,只要任何事情迈出了第一步,后续就会好办许多。
污染的村容村貌
说到老家村里发展农家乐和休闲农业,确实存在一定难度。最大的障碍是污染无处不在。垃圾到处乱飞,污水遍地流淌,在这样的地方,谁会愿意前来呢?
以我们散步的小河边为例,在无人居住的地方,有不少农药瓶和化肥袋被丢弃。在人口居住密集的地方,全是垃圾袋、鞭炮屑、酒瓶和可乐罐。很多人家的生活污水以及人畜粪便,都未经任何处理就直接排往河里,致使河水变得污浊不堪。印象里,我们小时候的这条小河,两岸是杨柳依依、桑树葱茏的景象,河水清澈见底,鱼虾成群。那时候,周边的人家都在这个地方进行淘米、洗菜以及挑水、洗衣等活动。夏天的时候,小孩子们经常跳进河里去捉鱼、摸虾,还在河里游泳、嬉戏。现在,村民们不仅不敢用河水作为生活用水,甚至都不敢往河里“下脚”。
站在河边向四周望去,远处山脚下各个“屋场”的旁边都遍布着五颜六色的垃圾。这些垃圾与一栋栋别墅式的洋房极不相称,散落在景色宜人的山坡中显得格外刺眼,就如同美女俏脸上冒出了块块雀斑,让人心里感到十分遗憾和不爽。
两年前,村里的环境有过一段好转时期,乱丢垃圾的情况得到了遏制。那时株洲市在全市开展城乡环境共治,醴陵市政府为推动此项工作,组织人员定期到各乡村进行检查评比,对优秀的进行奖励,对差的进行惩罚。镇上和村里都很重视这件事,安排了专人负责抓、专人负责管,大家都努力争先进、拿奖金,至少不想落后而被上面扣减转移支付资金。我们村上在这次整治行动中建起了许多垃圾池。并且专门安排了两个困难户来清扫村里的主干道,每个月还会给他们几百块钱的补助。
蛮好的事情为什么没坚持?我感到十分疑惑。
堂兄对此做出了如下两点解释:其一,大多数村民存在乱丢垃圾的恶习,此恶习难以彻底根治,他们做事只想着图方便,即便多走两步将垃圾丢到垃圾池边都不愿意,往往是你刚清理完,他紧接着又丢,由于点多面广,根本清理不过来;其二,村里没有相应的制约措施和处罚办法。一是县乡未建立统一的垃圾清运机制,对于纸屑、塑料袋等物品,可就地燃烧处理;二是对于玻璃瓶、易拉罐、废铜烂铁等烧不掉的东西,县乡没有建立统一的掩埋机制,这些东西长年堆积在村上,村上没有财力进行统一掩埋处理,由于没有手段和能力,村里只好放任不管此事。我后来隐约得知,市里对农村环境卫生的考核没以前那么严了。乡镇对农村环境卫生的处罚也没以前那么严了。于是,村里的环境在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脏乱差的状态。
两年前出现了转机,然而由于没有持之以恒地坚守,也没有妥善解决垃圾去向问题,这丝转机便迅速消逝了,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。爬坡过坎只差了那么一两步,实在是很令人惋惜。其实,村上当初若能多花费些精力,多思考些办法去劝导和教育村民,并且坚持不懈地转变他们的习惯,那么整治环境就不会像堂兄他们认为的那般困难。同时,只要多方努力去解决垃圾统一清运以及掩埋经费的问题,比如村里通过变废为宝筹集一些资金,政府也重视并给予一些资金支持,整治环境也就不会那么艰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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